“你的第一笔工资，要怎样安排呢？”
“还没有想好呢！”
“给你一个建议吧!这是我上班后有一位老同志告诉我的：领到第一笔工资就是你的独立纪念日，宣布你成为一个成年人。父母养育你到现在，你终于可以独立了。最有纪念意义的是对父母的回报。哪怕仅仅是一件小礼物，也是会令他们无比欢欣的。”
每年七月，科室了分配来了新人，往往我都会这样问。每每说起这句话，你的声音就在耳边，你的笑容就在眼前。
啊，砚卿，砚卿，念卿如旧！
初识砚卿，是在二十年前。
一九九二年夏天，好友小江告诉我：“我们科有个人你肯定会喜欢，要不要去见见？”那时的我二十出头，分配到医院没多久，充满好奇心，不管是同事还是病人只要意趣相投就喜欢接近。听她一说，我立即跟了去。
病床上躺着一位四十多岁戴丝巾的女子，正在输液。一眼看到我们俩，满脸就是笑意，嘴角一咧，露出歪着的小虎牙：“来啦！坐吧！欣赏一下我的花头巾，比光头好看吧！”小江说：“光头也好看，钲光溜圆，就是不保暖！”“呵呵！又得表扬了！怎么都漂亮。” 听说我喜欢写字画画，你的笑意更浓了：“好啊！还是个小才女呢！改天欣赏一下你的作品吧！”相谈甚欢，对艺术的共同喜好很快拉近了我们的距离。
我了解到你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砚卿，一九四五年生于北京，毕业后分配到四川，是建材设计院的工程师，在疾病的战斗中已经打了好几仗：八九年因子宫肌瘤做过子宫全切手术，九零年发现右侧乳腺癌，做了根治性切除术、右锁骨下及右腋下淋巴结清扫术，九二年又发现患了卵巢癌。现在正在通过化疗与疾病作战。你笑眯眯的样子，看不出丝毫对命运的埋怨，那份坦然令我敬爱。
此后的日子里，我常到你病床前粘你。化疗后，你乏力、恶心，见到我依然露出你的小虎牙，端着饭碗，尽力地大口吃，努力咽。几次欲吐，也强压着：“我家大厨厨艺不错啊！我可得多吃点，不然可就辜负他啦！”后来就经常端着伙食团的盒饭和你一起拼饭，我吃什么都香，更别说“大厨”的水平超高，你看着我馋馋的样子总是食欲大增。饭后，我唯一能够出力的就是洗菜盒和碗啦！记得第一次洗碗后“大厨”收拾整理时发现问题：“丫头,碗底还有油哦！是不是要留给明天炒菜的哦？呵呵！”你笑：“人家小丫头单身汉一个，难得做这些事情，还抢着洗碗，很不错啦！以后就有经验啦！”我做了个鬼脸：“哦！忘了翻过来洗了！重新洗一下！”洗完了回来：“看看，过关了没？”你笑了，摸着我的头说：“我家丫头真乖！你比小江小，就是我的老丫头啦！知道老丫头是什么意思吗？”我摇摇头。你说：“在我家，我是我家排行是最小的，我妈叫我老疙瘩。我可是妈妈的宝贝疙瘩。在北方‘老’就是小的、嫩的意思。”我说：“好嘛！我就是老丫头嘛！”
此后，老丫头与你更是吃在一起，玩在一起，一聊起来更是没完没了。没有输液注射治疗时，你便回到家里休息。想你的时候，我和小江蹬着自行车跑到你的家。干净整洁的家里，丰盛可口的晚餐让我们两个单身汉吃得肚子溜圆。最惬意的是饭后歪在沙发上，在柔美的音乐里谈天说地。从贝多芬的音乐讲开，谈书法、服装、礼仪、书籍、山水、风土人情。
记得一次我的小楷习作带过来，你仔细地看了又看说：“老丫头！不错啊！女孩子在艺术的河流里浸过更会提升气质和修养。你看看现在，你们青春逼人，就是套着麻布口袋都好看。但是人都有容颜衰减、青春过去的时候。那时，气质和修养才是最美的打扮。现在是最好的学习时期，千万不要辜负美好的时光。到我这个岁数，想要学习，记忆力不争气啦！这篇书法呢，有些功力。似乎颜体、柳体的味道都有，是不是都练过呀？”火眼金睛呢！我点点头：“懒得很，练得少，毛病不少呢！我觉得有的颜体笔划、柳体的结构好看，就随心所欲的变化了。”砚卿：“看得出来，有你自己的特点。在前人的基础上有自己的创新和想法，很好啊！只是个别字笔力稍弱，整体的笔势前面稍紧后面放松，看得出开始的时候手有点生，后面手熟后气势连贯，就流畅多啦。以后练字先把手练熟后在写作品，可能会更好。”我很惊讶：“你可是练家子嘛！说得太专业了！”一打听，才知道你小的时候都是传统的学习：毛笔字、珠算，三字经、百家姓、增广贤文、唐诗都是必修课，怪不得！这些文化底子小时候就打下了。
我们谈得兴起，讲到古文化，你建议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，先了解中国，在看看世界，打开眼界：“人人都说知识就是力量。但是，光是有书本的东西就只能叫知道了——此为知。要在知的基础上有自己的见解，才能称为识。”我问你给我一些建议，你说：“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古人用实践积累的经验已经告诉我们办法了。要多出去看，自己去体会，去应用。当然，年轻人都不会有多强的经济力量。但是一定要有继续学习和看世界的计划，也要对经济有规划才可以成行。你可以每个月留下必须的生活费和给父母的，余下来的钱定期存入，每个月坚持就会小溪汇成大湖的。制定你的三年或五年计划，了解花费情况，量力而行，一定要一步一步去实现。”我红了脸：“还没有给过父母呢！”你拍拍我的肩膀说：“父母能够理解孩子要花费的地方多，但是你还是应该向他们表示。尤其是领到的第一份工资，哪怕仅仅是一份小小的礼物，对父母来说也是有特别的意义，对你来说也宣告着你终于可以反哺父母了。意味着孩子终于成人了，可以帮父母把肩头的重担松一松了。我领到第一份工资买的礼物给父母和姨妈，到现在他们还留着呢。也许你不认为这样做很重要，但是对于他们，感受是不一样的。不过你也别太难过，有孝顺的心，多陪陪他们，多关心他们，也是很好的。”当时我的感受是深恨没能早点认识他们，多好的老师，多好的朋友啊！
夏天家里有冰激凌，我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份：圆圆的冰激凌盛在小盘里，配着一个小巧的小匙。从冰激凌讲到西餐的甜品。你问：“知道西餐是怎么用刀叉的吗？”我俩摇头。顺便普及西餐的礼仪。你说：“失礼会让人很难堪的，将来你们难免会有吃西餐的时候。我曾经到欧洲交流过，就餐有讲究，再加上服装搭配适当，待人接物大方周到，就会成为很受尊重和欢迎的人。”我听得来劲：“那你在欧洲很受欢迎吧？”“是啊！出国去代表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形象，不能给国家丢脸啊！首先笑容亲切，让人愿意接近；再一交流，又很谈得来，说到专业方面，那是我的强项，欧洲同行非常佩服。在国外，举止得体、有本事的人总能获得人们的尊重。”
因为总是被你的博学与慈爱吸引着，更有美食和音乐的吸引，你的家成了我和小江的家。这里，成为我人生更重要的课堂。
我们一起翻看家庭相册，跟随你的足迹，我们也几乎走遍大半个中国，影响到我后来酷爱旅行，喜欢摄影。每一片不同的土地，每一种不同的生活，让我对祖国的热爱有了根基；在对自然美的欣赏、文化和文明的触摸中，延续文化的传承。
我们一起欣赏贝多芬、巴赫的音乐，体会艺术的美，交流创作者的坚强与面对孤独的无畏。
我们一起谈论书法的美、绘画和雕塑的美，谈论唐诗宋词，谈论衣服的色彩和搭配，谈论语言的艺术和人际交往的礼仪。你说：“什么书都可以看看，最后选择自己喜欢的深入了解。咱们中国人，《史记》、《中国通史》必须要看。对自己的国家历史都没有认识，境界是不会高的。当然，历史都是史家书写，绝对的真实是不可能的。但历史有的是可借鉴的，会让人少走很多弯路。《唐诗》、《宋词》、《文心雕龙》也必须要看，腹有诗书气自华，多学习受益一生。”你还推荐了许多书，我已记不清。但是，我后来继续学习书法和中国画，学习服装设计，爱看各类杂书也是深受你的影响所致。当我轻松地应对我的形形色色的患者，进入不同的谈话主题，拉近彼此的距离，畅意的沟通让我体会工作的乐趣。这些快乐、丰富、有滋有味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你送给我的巨大礼物！
我们谈论医学的局限，甚至讨论化疗药物对肿瘤细胞的杀灭和正常细胞的伤害，对环境造成的再次污染，在两难之间怎样做出选择。让我在困惑中思考，在忧思中生成悲悯的情怀。
我们谈论个人在社会中的作用，人生将该如何度过才会有意义。你说：“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专业，把专业干成最擅长的事，认真的做下去。所学要有所用，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，哪怕身无分文，都会找到出路，本事就是别人抢也抢不走的财富。” 当患者点名要我穿刺、同事请教我对策，我再次想起你给予我的教导，是你让我成为被别人信任、对他人有用的人。
每天都想要看到你。看你清瘦的脸上一见我的惊喜眼神，还有那嘴角露出的俏皮的小虎牙。我喜欢你靠在我的怀里，让我给你按摩、捶背、梳头，你给我的微笑教会我为别人付出是多么幸福的事。
砚卿！我甚至忽略你是一位肿瘤患者，你有你的痛苦，却从来不说。右乳癌手术后，右胸前塌陷，右乳和胸大肌挖除，；腋下淋巴结清扫，右上肢抬举困难，肿胀，梳头都难以完成。长期的输液靠左上肢完成，那时候还没有中心静脉置管的输液方式，左上肢斑斑针迹！坐在你的床头，我抚摸你肿得硬硬的右手臂，那是曾经多么灵巧的手——绘制严谨的制图，写出娟秀的文字，勾出美丽的花边，烹出可口的食物，今非昔比，带给你多少心有余力不足的遗憾！可你从来不说，你只是尽你所能给予我的快乐！
然而你的心底里有多少苦与痛深藏着呢？一次在病房的娱乐室，我和你一起观看晚会，我们不时地笑谈着。当蔡国庆的歌声响起：“哦，妈妈，我多想抚平你额上的皱纹，我多想擦干你脸上的泪花……”站在你身后按摩你双肩的我感觉到你的颤动，悄悄一看，你的眼泪已像决堤的小河。我知道你想起了你最牵挂的儿子，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，境况怎样。偶尔在病房里我遇见那个高大帅气、笑容阳光的儿子匆忙来看望母亲，之后就难觅踪影。听小江说起过本来学业优秀、历来乖顺的儿子在高考前不知中了什么邪，毅然放弃高考，去闯荡社会，砚卿就是在这个当口发现自己患了病。那时的我不懂得做母亲的心，到现在当我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，才深深体会到当老天送你一个出色的孩子，让你满含着希望和快乐，这是一份多么宝贵的礼物！当你最陶醉的时候又狠心夺去，那份如坠深渊的无望会是多么沉重的打击！对自己无法掌握的命运、给爱人增添的辛苦、停止钟爱的事业、对孩子的担忧……你是怎样偷偷地舔着心头的重重伤痕，把你的温暖、你的慈爱、你的美好，都无私的给予了我！那孕育美丽珍珠的贝，是怎样暗地里用柔软的心含着泪水、浸着忧伤！那盛开于亭亭净植疾病的泥沼、痛苦的池塘之上不染一尘、淡淡幽香的莲花，来自于怎样努力向上的挣扎！
后来右颈部脓性淋巴结增大、糖代谢障碍、伤口长期难愈、肺炎、光过敏症、高热、右上肢肌力减退、皮肌炎、带状疱疹、剧烈疼痛，次次地狱的煎熬！注射、输液、换药、喝中药、服西药、床旁隔离，种种炼狱的考验！砚卿，你瘦弱的身体怎样在承受！
我看到你紧咬的牙关，针迹斑斑的左臂。那时没有深静脉置管、没有留置针，几百个日子里，多少次穿刺！你总是让护士放胆操作，给予不断的鼓励。穿刺多次失败、针扎得再疼痛，在你脸上也看不到埋怨、看不到畏惧。为了维持扎在血管里的钢针的固定，怕挪动身体导致针头移位而给护士增加麻烦，你可以僵直着身体几个小时。当输液结束，我揉着你的胳膊，又是心疼，又是感动。此后，我为别人穿刺时，总是想着如何一次成功：琢磨着对不同的皮肤、血管、部位、患者的胖瘦、体位、温度、疾病对血管造成的影响该有怎样的策略。成为穿刺的好手。当我告诉你我的收获、我的进步时，你是多么欣喜！
许多时候，迫切的想要听你讲诉，把你当成知音、当成朋友、当成母亲、当成师尊，索取你的指引、索取爱怜、索取鼓励、索取智慧，与你在一起的时光里，我是多么快乐！
我喜欢你告诉我衣服该怎样搭配会更协调，学会欣赏美、创造美在你的指导下，我更加自信。
我喜欢你描绘祖国的美好河山，欧洲的风土人情，小小病房里，有开阔的大天地。
我喜欢把我的绘画和书法交给你看，听你点评。知音在，一席谈胜过美酒千杯！
我把男朋友最先带到你的跟前，有关他的事我都告诉你，你的认可让我多么开心！
流逝的日子，你悄悄地引导我，似乎已经忘却你是一位癌症晚期的病人，我也与你不愿分离。
终究一天，我再也不能见你！我再也不能看到你的笑容，给你揉揉肩膀，握你温暖的手；再也不能听你轻柔的北京话喊我“老丫头”；再也不能梳理你新长的软软的头发！再也不能把问题带给你寻求答案，再也不能与你分享心中的秘密！
我寻找你，默默地呼喊你，你在何处？在教堂唱诗班的歌声里，我似乎听到你轻柔的声音和我话别，在寺庙诵读的念唱里，似乎看到你渐渐远去的淡淡身影。我想要触摸，却感受不到你的温度，我的亲人，我就这样失去了你！
与君之交，千秋一遇，
与子之别，心思徘徊。
失去珍宝般的心痛让我无法逃离，我知道你若看到也会担忧。我想要从中抽离，沉浸在佛学里，在禅的意境里沉思：舍我、慈悲、怜悯。
生命即使走过，也留下动人痕迹，也可以像璀璨的星星一般闪耀光芒。我仰望你，跟随你的指引。我把对你的思念转到每一位患者的身上，在每个人身上我都会发现你的影子。我发现他们的美、坚韧，发现他们的友好、多才，发现他们的勤劳、宽容，我爱每一个人。
是你在我心的田野里播下坚韧、仁爱、宽容、乐观、高尚的种子，引入清泉，吹来和风，散播阳光，使心灵之树开花结果。我会轻轻的嘱咐、仔细地查对、准确的穿刺；我不断学习，希望像你一样博学多才，我不断的进步，把藏在心头的爱的情意试着传达给同事、给家人，希望我想你一样获得他人的敬爱；我学习委婉地提意见，在友好中搞好工作。工作让我辛劳，也带给我安慰，我也不断认识新的朋友，收获尊重和友谊。我要你那双注视我的眼睛，浮出笑意。每一份爱，每一次施予，思念的价值因为有意义而存在。幽幽思念，淡淡欢悦。
年年清明，柳色如烟。
念卿如旧！ ( 谢芳)
